七律·长征
毛泽东
红军不怕远征难,万水千山只等闲。
五岭逶迤腾细浪,乌蒙磅礴走泥丸。
金沙水拍云崖暖,大渡桥横铁索寒。
更喜岷山千里雪,三军过后尽开颜。
大渡河畔英雄多
杨得志
一九三五年,我在工农红军第一军团第一师第一团当团长。那年五月,我们强渡川滇边界的金沙江,到了四川西部的大渡河。大渡河是岷江的支流,两岸都是连绵的高山,河宽三百多米,水深十几米。大渡河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。蒋介石妄图把红军困死在那里,一面派遣几十万大军从后面追击,一面抽调“精悍部队"扼守大渡河和泸定桥。
为了粉碎敌人的阴谋,实现北上抗日的计划,红军必须渡过大渡河。红一团接受了渡河先遣任务。出发以前,首长指示说:“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,这个任务关系着十万红军的生命!"
渡河以前,我们做了周密的准备。经过侦察,知道敌人布置了好几团的兵力:三个所谓“骨干团”在泸定桥附近,一个团在安顺场对岸把守渡口(主力在下游十五里处),两个团在下游三十里处防守。经过分析,选定安顺场做我们的渡口。
安顺场在大渡河西南岸,那里有敌人两个连守着, 只有一只渡船。红军要强渡过去,先得消灭南岸敌人,夺取渡船。我们冒雨行军一天一夜,深夜十点多钟赶到离安顺场十多里的一个大山坡,等待命令。一天一夜一百四十多里的急行军是够疲劳的了。战士们一停下来就倒下呼呼地睡着了。我乘部队休息,找附近的老乡了解情况。不久接到指挥部的命令:连夜偷袭安顺场守敌,夺取渡船,强渡大渡河。我和团政委研究后决定:一营随我行动,抢夺安顺场;二营由政委带领,到下游十五里敌人团主力的对岸,佯作渡河,牵制敌人主力;三营担任后卫,留在原地掩护指挥机关。
我们的决心很快变为部队的行动,疲劳的战士从泥地上爬起来继续行军。靠近安顺场的时候,一营三个连分成两路,像两把尖刀刺向敌人。安顺场的守敌做梦也不会想到红军来得这样快。我们的尖兵排和敌人的哨兵接触的时候,哨兵问:“哪一部分的?” 他们还以为我们是他们自己人呢。
“我们是红军!缴枪不杀!”红军战士的吼声像春雷似的响彻夜空。呼!敌人慌乱地开枪了。可是已经晚了,四面都是我们的火力。不到三十分钟,我们就占领了安顺场。
我坐在一间小屋里正为渡船伤脑筋,突然听到外边有人喊“哪一个?”通信员一听声音不对,急忙拿起枪来跑出去。果然是敌人,他们摸不清我们的情况,乖乖地缴了枪。原来这几个敌人是管船的,我急忙叫通信员把他们送到一营去,想法把那只唯一的渡船弄到手,那只船成了我们渡河的唯一希望。
可是没有船工,还是没有法子渡河。只得推到第二天。我一夜没合眼。渡河!渡河!我满脑子是渡河。我想到首长的话,心里十分焦急。
第二天好容易从周围的山沟里找到十几个船工。他们答应把我们送过河去。我们决定按时强渡。一只渡船不可能把全部战士都渡过去,只得挑选少数人。可是挑选谁呢?我把挑选渡河人员的任务交给一营营长孙继先同志。
孙继先同志一下子被战士们围住了。他们知道要组织渡河奋勇队,谁都想当个渡河先锋。 一个钟头过去了。还是不能决定由哪些人去。孙继先同志向我请示怎么办,我立即告诉他:“从一个单位里派人去 !
孙继先同志决定从二连里派十几个人去,二连集合在屋子外边的场地上。场子上静得很,只能听到河边的水声。“熊尚林,曾会明,刘长发,张克表……叫到名字的都松开紧绷着的脸,流露出满意的神情。十六个名字叫完了。勇士们集合在一起。我看看他们,一个个都生龙活虎,觉得孙继先同志眼力真不错。突然哇的一声,一个战士从队伍里冲出来,嚷着“我也要去 !我也要去! ”他一边哭一边嚷,向营长那里跑。孙继先同志看了看,他是二连的通信员。“去吧!” 营长感动地说,例外地批准他参加渡河奋勇队。通信员听到营长允许了,赶紧擦去眼泪,飞也似的跑到十六个人的队里。
十七个勇士,每人背一支短枪,一支花机关枪,带一把大刀,五六个手榴弹,还带着工作器具,由二连连长熊尚林同志担任队长。
严重的时刻来到了,熊尚林同志带领十六个同志跳上了渡船。岸上的同志们喊道:“同志们!十万红军的生命就在你们几个人的身上!坚决渡过去,消灭敌人! ”渡船在这热烈的鼓舞中离开了南岸。
敌人惊慌了,向我们的渡船开火。打!我们的炮兵向敌人开炮了。通通两下,敌人的碉堡飞到了半空。我们的机枪和步枪也发挥了威力。枪弹像暴风雨一样袭击着对岸。船工们一桨连一桨地拼命划着,渡船随着汹涌的波浪颠簸前进,船四周满是子弹打起的浪花。几乎岸上所有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渡船上。突然,猛地一发炮弹落在船边,掀起一个巨浪,渡船剧烈地晃荡起来。我非常着急,差点叫出声来。幸好渡船随着巨浪颠簸了一阵,慢慢地平静下来。渡船继续在前进,越来越靠近对岸。只有五六米了。勇士们都站上船头,接着就不顾一切地往岸上跳。
对岸山上突然滚下一个手榴弹, 一个滚雷,轰轰两下,冒起一阵浓浓的白烟。敌人就从小村庄里冲出来。
敌人不下二百,我们只有十七人。奋勇队背水作战,情势非常紧急。
“给我轰!”我命令南岸早已准备的火力。轰!轰!迫击炮弹不偏不歪地在敌群中开了花。接着重机枪延伸射击,枪弹像雨点似的飞向对岸。
“再来一个!打,狠狠打!”阵地上扬起一片呼声。敌人溃退了,慌乱地四散逃命。“打 !打!延伸射击!”我再一次下命令。已经上了岸的勇士乘机俯身冲上去,占领了渡口工事。
渡船很快回来了,由营长孙继先同志的带领下一些同志赶忙登上去。“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前进,支援第一批登陆的同志!”我向营长这样叮咛。船飞速地向北岸前进。山上的敌人又向河心射击。敌人孤注一掷,企图组织全部火力挡住我们的后继登陆部队。渡船在浪里颠簸着,渐渐地驶到岸边了,突然一梭子机枪子弹打到船上。就见一个战士捂着他的胳臂。显然是受了伤。渡船飞快地往下滑去,滑了几十米,“砰!”的一下撞在一块大礁石上。 我焦急地望着, 只见几个船工用手撑着石岩。礁石两边的水很急,要是渡船再往下滑,到礁石下游急流汇合处非翻身不可。“撑啊!”我紧张得心都要崩了。突然从船上跳下四个船工来,趟着水用背顶着船,船上四个船工用竹篙撑。速度极慢,几乎十分钟还推进不到一米。头顶上子弹呼呼地响着。十分钟,又是十分钟,半个小时过去了,才推进了一半。足足一个小时才靠岸,我这才嘘了一口气。
一阵炮响,敌我火力又接上了。敌人又是一阵滚雷,并且吹起号子发动冲锋。“继续射击”我命令南岸火力压住敌人。炮弹、机枪弹一批又一批地射到对岸,步枪射手们也努力瞄准射击。敌人在烟幕中仓皇逃命。
这时候,我们的勇士们一起冲上去,手榴弹、枪弹一齐打过去,大刀一齐在敌群中飞舞。敌人被杀得溃不成军,拼命往北边山后面逃。我们渡河的勇士完全控制了大渡河北岸。
过了一会,那只唯一的渡船又回到了南岸。于是,由我带领几名重机枪手坐船到对岸,扩大战果,巩固阵地。这时候天色已有些晚了,渡船连续往返,一船又一船的红军都安全地到了对岸。我们又乘胜追击敌人,在下游又缴了两只船,渡河加快了。到第二天上午,全团安然渡过了大渡河。
红一团强渡大渡河成功,有力地配合了左翼兵团强夺泸定桥。十七勇士强渡大渡河的事迹将同其他光荣的革命事迹-起,永远记入革命史册。
越过夹金山,意外会亲人
杨成武
我们红四团完成了夺取泸定桥的任务后,乘胜向西北疾进,连续占领北龙坪、天全等地,六月十一日下午,进抵四川边境宝兴县属的大硗碛。这里是雪山地带的起点,高耸入云的大雪山——夹金山,横挡住我们的去路。
夹金山位于宝兴之西北,懋功(今小金)以南,海拔四千多米。山上白雪皑皑,雪光耀眼。从山下望去,像是用银子砌起来的。山峰被云层笼罩着,真有“不见庐山真面目”之慨。我们早就听到过许多夹金山奇险的传说,但是,哪怕它再奇险,我们也决心以前卫团的英雄姿态跨过去,为数万英雄红军开辟出前进的道路。
为了取得爬雪山的常识和经验,我们组织了几个工作组,深入当地居民访问。年长的老乡谆谆告诫我们:早晨、晚上切勿过山,这时,山上大雪纷飞,寒气逼人,山岚四起,遮蔽天日。要通过,必须在上午九时以后,下午三时以前,而且要多穿衣服,带上烈酒、辣椒,好御寒壮气;还得拿根拐棍,借力爬山。
这时正是盛夏,我们身上只穿一件单衣。这里居民既少又穷,烈酒、辣椒无法买到,能找到的只是每人一根木棍。看来,我们只能以内心的革命烈火去战胜雪山的严寒,用手中的木棍去征服雪山的艰险。
我们把爬雪山将要遇到的困难详细地向部队作了交代,要大家想办法克服困难,做到爬过雪山不拉一个人,不掉一匹马。
战士们豪迈地说:“乌江我们最先强渡,泸定桥是我们亲手夺过来的,敌人的层层截击都被我们突破,量这座夹金山也只能乖乖地驯服在我们的脚下。”
“强帮弱,大助小,走不动的扶着走,不能扶的抬着走,让每个战友安全越过夹金山!” 十二日清晨,在洪亮的集合号声中,部队从邻近的几个小村落向大硗碛村集结,进行翻雪山前的动员。每人手中拿着一根木棍,有的小心翼翼地夹在腋下,有的兴致勃勃地上下挥舞。随着“征服夹金山,创造行军奇迹”的口号声,无数根木棍一齐指向天空,像平地竖起的一片无叶的树林。
九时许,队伍浩浩荡荡地沿着河旁的小路,向夹金山麓进发了。来到山下,气温骤降,脚下的路冻得邦硬,木棍着地发出“咯咯”的响声。我们一鼓作气,爬上山腰。举目环视,险峻情景,使人怵目惊心。左面是深厚松软的雪岩,右边是陡立险峻的雪壁,路中间是晶亮硬滑的积雪,一不小心就会滑下雪岩,越陷越深。先头班用刺刀在雪上挖着踏脚孔,后面的就手拉着手,踏着他们走过的脚印,谨慎地前进。行进间不时响起惊喊声,喊声起处,立刻就有成群的人用木棍、绑腿帮助掉进雪岩的同志往上爬。救出来的人,很快拍打干净身上的雪块,又继续前进。
山上雾霾弥天,时浓时淡,人行其中,宛如腾云驾雾。山风卷着雪花,漫天飞舞。单薄的军衣,抵挡不住风雪的吹打,脸上、身上像被无数把尖刀刮着。我们浑身哆嗦,牙齿打战,就是把所有能披的东西都披在身上,也无济于事。越往上爬,空气越稀薄,呼吸越困难。人们头晕腿酸,一步一停,一步一喘。这时候,要是有谁停步坐下,就会永远起不来。因此,每人都拼尽全身力气,互相搀扶着,同残酷无情的大自然搏斗。将到山顶,突然下起一阵冰雹,核桃大的雹子劈头劈脑地打来,打得满脸肿疼。我们只好用手捂住脑袋向前走。
冰雹过后是万里晴空,阳光耀眼。到了山顶,举目一望,只见千里冰雪,银峰环立,除开山峰上几根孤零零的电线杆和少数民族竖起来的“旗杆”以外,是一片琼玉世界。俯视山下队伍,像一条灰色长龙,蜿蜒而上,把这个一望无边的琼玉世界划成两半。此一情景真是:
天空飞鸟绝,群山兽迹灭。
红色英雄汉,飞步碎冰雪!
山顶上的一段道路是曲折的盘道,绕着夹金山的主峰,蜿蜒而过。经过四五个小时的紧张搏斗,我们全团人马都安全翻过山顶,无一掉队。下山时,已不像上山那么吃力,山歌声此伏彼起,荡漾山谷。战士们好像要让高傲的夹金山认识认识它的征服者的英雄气概。
下至半山,在路边的山坡上,有一群群的长牦牛在悠然戏逐。这是我们在跨越夹金山的过程中第一次看见的动物。它们发觉浩浩荡荡沿山而下的队伍,吓得四散奔跑。
将到山脚,一条深沟切断去路,我们只得沿着沟边绕道而下。突然山脚下响起一阵枪声,战士们一个个警惕地注视着前方,握紧手中武器,准备向前冲杀。
团长和我跑向前卫班,观察前面的情况。从望远镜中看见山下不远是一个颇大的村庄,在村子周围的树林中,影影绰绰地有不少人来回走动,他们身上背着枪,头上戴军帽,显然是一支军队。是什么军队?说是敌人吧,他们并没有向我们射击;是自己人?我们是前卫团,前面再没有自己的部队了。这一情况着实使我们纳闷。团长和我研究后,立即派出三个侦察员去探明情况,并试着叫司号员用号音同他们联络。他们回答了,但从号音中也判断不出是敌是我。我们又叫人大声向他们喊话,因距离太远,对方听不见,我们只得以战斗姿态向前推进。忽然,山风送来了一阵很微弱的呼声,我们屏息细听,还是听不清楚字句。于是我们加快速度前进。渐渐地,这声音越来越大了,仿佛听见是“我们是红军,真的是红军!”我正在半信半疑,一个侦察员飞奔回来,他边跑边喊:
“是红四方面军的同志呀!”
“红四方面军的同志来了!”
与此同时,山下也传来了“我们是红四方面军”的清晰喊声。顿时,响起了一片欢呼,震得山谷抖动。万想不到就在这个夹金山下,会见了我们日夜盼望着的亲人——红四方面军的同志!
我们蜂拥而下,同四方面军的同志紧紧握手,热泪夺眶而出,长时间地沉醉在欢乐中。二百多天,一万多里的征战,我们遭遇到的是敌人的层层堵击和想象不到的重重困难。此刻突然和另一红军主力,最亲密的同志会合了,我们怎能不激动!怎能不欢欣若狂!
我们欢呼着涌进达维村,四方面军的同志忙着把自己住的房子让给我们住。八十八师的首长立即来看我们,同战士们欢谈,还送给我们三十担粮食,做面葫芦慰劳我们。村头村尾的每一角落都有一群群的战士在愉快地交谈,互相询问情况。两支红军主力的会师,对一、四方面军的每一个同志,都是极大的鼓舞。当同志们相互进一步了解到对方艰苦奋斗,英勇奋战的经历后,就更增加了革命的胜利信心。
晚上,我们在达维村的广场上开了一个会师联欢晚会。熊熊的篝火映红了天空,战士们的脸上闪射出欢乐的光辉。在四川民歌、评书、兴国山歌……的间隙中,连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。这歌声,这欢呼声,不仅道出了红军战士心头欢腾的情绪,而且是一支雄伟的历史进行曲,它向全国人民宣布:红军的两大主力已汇成一道巨大无比的洪流。
当夜,团长王开湘同志和我睡在四方面军同志为我们准备好的床上。在漫长的征战途中,从来没有在这样舒适的环境中睡过。然而,我们久久不能入睡。会师带来的欢乐情绪在我们心头奔腾起伏。后来,我们干脆来个“长夜话”,时而谈起经历过的惊涛骇浪,时而谈起革命的美好远景。……
次日,晨曦初露,我们即辞别了红四方面军的同志。八十八师的首长依依不舍地送我们出发。我们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,向懋功、毛儿盖继续前进。